山道蜿蜒，车速渐渐趋缓。层层叠叠的原始丛林渐次映入眼帘，见阳光洒向大山，竟是这般柔美深幽，让人忍不住想要化身一只小鸟投林而去。这一时刻，想要使这许久未接触大自然的情绪按捺不发，还真是太过难为自己。
随着海拔高度的递增，山坡上零星可见开放的杜鹃花树，恍如身姿袅娜的仙女。坡度越向上，花树开始成片出现在公路两旁，坎上坎下，目不暇接。进入山腹，杜鹃花的树形渐见高大、丛密，突然有点舍不得就让这绝美的风景从车窗外闪过，便决定不忙着“走马观花”，收敛了激动的心绪，先安心随车到达山顶，再顺着山路漫步穿越这花海。对于特别在意的东西，我总是不舍得一下子将其揽为己有，许是不舍让其潦草地成为“过去式”。况且，在这样壮丽脱俗的自然景观面前，空具人形的自己倒像是愈发地显出了污秽不堪——只觉“人”是这世间最为多余的存在。
我相信，心看见的总是比眼睛看见的更美。所以，总有着某种执念：要读懂自然的真谛，便要清空“人”的心绪，尽量“关闭”眼睛，若能先忘却了“自己”便是再好不过的。而我还一直觉得在如此浓烈绚丽的自然风光里，“照相”也是比较煞风景的选择，即便要摄影也应“顺景为尊”，以景为主角。这浓墨重彩的宏大景观，实在不适宜用来做人像背景。要在风景中以人物为摄影主角，便得寻那些稍显清素淡雅的景观处，或许更能显出人物的美和韵味来。
车子徐徐行进在花丛间，心中满是柔情蜜意，一时竟忘了如此大山自该有其险峻。细看密林的侧面边缘处显露的巨石一角，方觉龙肘山的骨架原是异常的巍峨嶙峋，巨型石基的底座，峻峭刚毅的山体，称其“龙肘”也是实至名归。龙肘山又叫玉墟山，便该是某位有福之人，恰遇了雾气迷蒙的日子，来到这大片的花海密林，以为自己误入仙居之境了吧？
终于站上了龙肘之巅。极目远眺，朦胧层叠的山脊线，小城、村落、河流、田畴早已掩映在群山之间，似有或无。我曾特别喜欢南朝“山中宰相”陶弘景的一句诗：“山中何所有，岭上多白云”。眼前苍茫无际的天空中，随意地飘着大片闲云，绵软轻盈的模样，就连阳光透过云层也似变得温柔，照在身上温软得像是亲昵的爱抚。突然感悟到了诗人心境：“只可自怡悦，不堪持赠君”。此情此景，确是让所有遣词造句的转述都显得苍白。
三千六百米的高度，花草树木淡淡清香随着微风迎面而来，浸润着我这干涸已久的心田，心境随之悠悠飘然。闭上双眼，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意味悄然溢满了思绪。我仿佛回到了那遥远的旧居农舍和少时光景，坐在火塘边，听奶奶讲故事，她总是提起这“龙肘山的那一面”。我已经记不清，高挑瘦削而风华正茂的奶奶是否正是从龙肘山的另一面，骑着肥壮的白马，经由龙肘山的腰带小径，而随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护拥着，嫁到了爷爷家来的？我只记得她的言语中透露出，她自己是带着贵重的嫁妆，嫁妆里藏着装满金银玛瑙玉石的首饰盒，似乎还装满了奶奶富余幸福的少年时光，也装满了奶奶远嫁的离愁和忧伤。我只记得，龙肘山的那一面，的确是住着我们家族的许多姻亲往来的亲戚们。在我的记忆里，那座在彝语里被称作“石群堆砌之处”的龙肘山背后，可能居住着家族中奶奶们的后家亲人，也是我的姑奶奶们远嫁的去处......小时候，大人总以龙肘山为界，表达女子远嫁的地界。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洋芋，母亲总是说：“将来把你嫁去洋芋多的高山上。”我便很害怕，害怕那个“高山”就指向着翻过龙肘山的那些地方。
同行的伙伴们开始漫步下山了。我便收了腾云驾雾的思绪，跟着山路的方向，缓缓进入丛林花间。在每年四五月春夏交替的季节，杜鹃花绝对是龙肘山上的“第一女主”。接踵而至的车队就像热切的求亲队伍，都快要踏破龙肘山的门槛；平日里也常被人们捧在心尖上的晨风暮霞、日落月升，连同蓝天白云一道，现下似乎都成了龙肘山的配角和点缀，众星捧月般围绕在杜鹃花周围；龙肘山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是一座挺拔的大山，只顾着让这3600米海拔的高度低下去，将孕育了万亩花海的硕大脊背伸向天空，交给天神掌管的阳光雨露，任其挥毫泼墨，成就了这一幅巨型的画作。
杜鹃花自然也是不负众望，不仅花开成海、美艳绝伦，而且色泽丰富、种类繁多。而我唯一能分得清的，只是大杜鹃与小杜鹃罢了。我自来更喜欢小朵成簇的花，于是偏爱这满山的小杜鹃，鲜妍却不俗艳，娉婷而文雅，绝不沾染丝毫的风尘俗气。就像我更欣赏那些透着古典、质朴、娴雅、含蓄、矜持、内敛的风雅美人，在一绽放、一摇曳的风姿绰约处，定然也具备了各美其美的内涵。
素有“高山玫瑰”之称的杜鹃花，在地处西南的彝区大山自然是最常见的花，彝语多称其为“索玛花”。彝族自然也常以花比拟美人姿容，索玛花便成了彝族美女的代称。而我总以为，彝族的百褶裙定然也是巧思的先祖由这索玛花得来的设计灵感。彝族裙子的中上部呈窄长的筒状，下节才起层层均匀齐整的皱折，且以多褶为贵，非常酷似这层叠簇拥的索玛花。穿上百褶裙走路时，腿部上半截随上身稳稳不动，只有小腿处百褶垂坠的下摆轻轻前后摆动，实在是最能体现彝家女子的特征，端庄持重又不失柔美风情，步步花开、摇曳生姿，也像极了微风拂过这花簇时，韵致俊逸的美。
陈宗琼 摄影
在层层密林的花树间，遇见一只小山羊，使我顿生艳羡——若能变成这只常年生长在龙肘山之巅花树下的小羊，便又贪念这投胎为人形的空洞模样做什么呢？花丛里，间或有小蜜蜂停留，我却怎么也没有遇见一只蝴蝶。心下觉得，那爱美的蝴蝶定然是不敢贸然前来，怕被人拿与杜鹃比了美，于是随口便吟成一句：“山南山北皆杜鹃，应叫蝴蝶不肯来。”
渐渐行至返程一侧的山坡，意欲在那视野开阔的山腰处回首，辞别了万亩杜鹃：来年再会！回过头时，竟得了意外的震惊：刚才途经处所见那些一带一片的花丛，像是突然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了似的，自山腰到山顶，大面积地铺满了整座山坡，连成了蔚为壮观的花海。一幅巨型彩色的画卷，就这样在回头的瞬间尽收眼底。“哇！”“太美了！”“太壮观了！”“词穷了！”......我与同行的伙伴们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。
谁说辞别定然是一种伤怀呢？今天，若是没有这一回头，便是错失了最后最美的那一眼。原来，走过的风景，回头看看，便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体悟和收获。那么，我们在自己的人生中所走过的那些岁月，是否也正在汇聚起这一路上积淀的点点滴滴，酝酿着一场出乎意料的惊喜？
